剪裁时间的游戏:透过《云图》看电影叙事学

2013-01-29 15:22:39 来源:时光网

我们为什么要听故事、读小说、看电影?一方面是满足我们了解“他人的生活”的欲望;另一方面则是想知道说故事的人,是如何说这个故事的。有了故事,就有了叙事,不同的叙事带给我们不同的体验和感受——某些时候,这种感性的感受,被叫做审美。

在2009年的奥斯卡上,《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大获全胜,如果这个故事按照时间顺序被讲述出来,不过是一个三流的街头混混爱情片而已,妙就妙在丹尼·博伊尔使用了大量的闪回和插叙,才化腐朽为神奇。

今日内地上映的电影《云图》,主旨宏大,主题驳杂,六个跨越数百年时空的故事拼合在一起,导演沃卓斯基姐弟和汤姆·提克威采用的平行叙事很像近百年之前的《党同伐异》。时空与时空之间,故事与故事之间又用到了如胎记、日记、信、书、电影等介质作为串联,营造出分离又统一的观感,是一场电影叙事上的大胆尝试。

虽然说,叙事学和结构主义叙事学在格雷马斯、普罗普、德里达等哲人的手中已然发展完备,但是像《云图》这般“贩卖叙事”的电影,依旧能博得大众的追捧。故事,一直都是展示矛盾、表现选择并且解决矛盾的本体。从矛盾的文本角度上来说,全世界的故事只有一个,那就是俄狄浦斯的故事——倘若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追寻故事呢?原因只有一个: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如何说故事……

【顺叙结构】【非顺叙结构】【环形结构】【多线索结构】

【多结尾结构】【套层结构】【片段性结构】

【顺叙结构】一条直线,就一定是流水账么?

顺叙是最常见的结构,也是现在电影所使用的最多的一种叙事手法,其从古希腊时代就已然发展成熟。大多数的经典影片,《教父》、《肖申克的救赎》抑或是《黑暗骑士》通篇所使用的都是顺序。在二流的导演手中,顺叙就是一本平铺直叙的烂帐,比如冯小刚所拍摄的那些贺岁喜剧,虽然好笑,但是在叙述上完全就是电视剧级别的小儿科。

《黑暗骑士》整体上还是采用了顺叙结构来推进剧情

在顺叙的规制下,亚里士多德对这种结构提出了一个伟大的创作规则:三一律。他诉求的是故事的“一致性”。后来,在古典主义的修正下,变成了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一个场景,并且情节服从一个主题的“三一律”。这种规制有其局限性,但是也有其突出重点的长处。曹禺的《雷雨》就是一部基本遵循三一律的剧作。如果要按照时间顺序来说《雷雨》的故事,则变成了一部琼瑶剧:富家少爷和下人的私生子,私生子和后妈的乱伦,富二代和屌丝二代的庸俗爱情,轰轰烈烈的革命……这些都不比琼瑶高明——但是《雷雨》之所以经典,就在于三一律所提供出来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情感激荡和情节回旋——它之所以不是琼瑶的奥义,就在这里。

【非顺叙结构】一个拼盘,就一定惨不忍睹么?

非顺序结构站在了顺序结构的对立面,无论是倒叙还是插叙(闪回),都是撕开顺序结构那完整链条的手段。表面上看,故事被拆得支离破碎。但是,仅就电影而言,这些手段,最后都将成为顺序的一部分。因为电影完成,故事完毕,我们会自行在脑子中按照时间顺序把故事的故事链补充完整。《小城之春》、《广岛之恋》,所使用的全都是一个巨大的“闪回-倒叙结构”,这种闪回所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作为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的渐离的审美感受。这是布莱希特所热衷的一种审美体验。

其实,让观众知道自己在看戏,让观众和银幕上的事情之间产生隔阂,没什么不好。就好像在《莫扎特传》里,萨列里一直不断地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更能让观众去深刻地了解莫扎特。

《罗生门》用闪回来讲述故事的方式,使其成为一个叙事样本

常常被放在一起的《罗生门》和《公民凯恩》则提供了另外两个说明闪回的绝佳案例。前者是用他人之口来说一个故事,到最后没有真相;后者是用自己之口来说一个故事,到了最后,谜团解开,尘埃落定。同样一个结构,在不同的艺术家手中产生的是南辕北辙的艺术效果,除了赞叹艺术家的创造力,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环形结构】一个圆形,就能把故事说圆么?

我们怎么去定义一个故事被说“圆”了?有头有尾就可以了么?当然不是。还要把首尾相连,才是一个“封闭的圆”。像是《低俗小说》和《太阳照常升起》这样的影片,把故事的首尾相连,让情节在一个环形的时间段里产生连接不断的效果。

说到底,这种封闭的结构,并不能让人产生太多的遐想和解读。换言之,环形结构,在这两部电影之中,只是一个结构而已,像是导演硬要去“套用”这种结构,而产生了一种或是生硬或是冷漠的效果。模棱两可的示意和象征,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解读的可能性。

米尔科·曼彻夫斯基执导的《暴雨将至》堪称环形叙事的优秀样本

而那部同样是环形结构的马其顿影片《暴雨将至》,则用了一个“三分故事”的形式,把这个结构发挥到了极致。三个故事分别从宗教、家族以及社会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实际上是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关于死亡、爱情和生命的故事。而且那种具有某种开放性的“封闭的圆”也从结构的角度释放出了情感以及审美的力量。这是结构和故事的相得益彰才出现的力量,而不是单纯的“故事打动了我”。和这部电影相比,昆汀令人眼前一亮的《低俗小说》带有的是cult的趣味,而不是艺术或者是结构的力量。

【多线索结构】一个字,能用几支笔一起写出么?

好像是伊纳里多的“命运交点三部曲”让人们见识到了多线索结构的魅力。这种结构是一种躺在手术台上被“转接”出来的结构,其真正的幕后功臣是编剧吉勒莫·阿里加。虽然我们早已知道了结局,但由导演一路叙述下来,我们还是期待、渴望看到结局的发生。

(墨西哥导演伊纳里多)前三部作品《爱情是狗娘》《21克》《通天塔》均是采用多线索结构

米兰·昆德拉在谈到自己创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时说“我先把小说按照最一般的方式写好,接着我把它们打乱,然后按照我希望的样子重新排布。这样,一部新的小说就被二度创造出来了”。这是一部诞生在剪辑台或者是剧本里的电影——说得不客气点,这是一部被精心计算出来的电影。几个线索在一个故事里齐头并进,这算是几支笔写一个字。但还有些电影是几支笔写几个字。比如前几年的《布鲁克林警察》以及杜琪峰的《夺命金》。虽然故事在结尾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联系,但片中所表达的还是几个独立的故事——而不是一个故事的组成部分。如果说伊纳里多的那种结构展示的是生命的偶然性、难以预计和滑稽性的话;那么《夺命金》这种电影展示的就是社会的复杂性、人性的不可知——前者是一个发生牵连的偶然事件,而后者则是几个具有统计学意义的必然事件。

【多结尾结构】一只蝴蝶,能扇起多场风暴么?

那部收获了无数赞美的《罗拉快跑》看起来很后现代,多剧情多结尾的结构也令人赞叹。但是优秀导演和大师级别导演的差距就在这里,前者套用结构,自己被结构牵制;后者使用结构,让结构代替剧情发声——基耶斯洛夫斯基在1987年拍摄过一部叫做《机遇之歌》的影片,也是用同一个人在赶火车中发生的三个不同的结果讲述了三个不同的人生故事。影片的神来之笔在结尾,三个故事的“同一个主人翁”都要搭飞机去外国出差,于是三种命运又重新交汇在一起——等这三个人都上了同一班飞机之后,飞机爆炸了——这或许就叫做殊途同归;不管你发生什么样的人生故事,结局只有一个死亡——这或许就叫做道德焦虑。

从《罗拉快跑》到《云图》,汤姆·提克威一直是电影叙事的大胆实践者

和《机遇之歌》类似的《滑动门》是一部致敬大师的电影,这两部电影在故事和结构上都差不多。当然,有人认为这是一部类似于《两生花》式的电影也无可厚非,因为基斯的《两生花》那丰富的文本含义以及强大的解读性,已经令这部电影成为了某种文化现象,无论是大导演还是小导演都在或唯妙或拙劣地模仿它。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本身就是一只蝴蝶扇起的两场风暴,如果再变成某种多结尾的影片,那就更令人瞠目结舌了。

【套层结构】一组俄罗斯套娃,只是个玩具么?

套层结构,或者说是戏中戏结构,是一种具有象征和隐喻作用的戏剧结构。特吕弗在晚年拍摄的《最后一班地铁》就是“戏中戏”的典型代表。他使用了“舞台-生活”这个对立而又相互融合的戏剧元素,表达了一个“艺术只是生活的麻醉剂,而生活依然并将要在痛苦中继续”的主题。其他的,类似《时时刻刻》和《夜以继日》等等影片,则都属于套层结构的范畴。诺兰拍摄的《盗梦空间》,属于典型的套层结构。当然,诺兰在这部电影中,所使用的是科幻的外壳,如果他能把这部电影的科幻外衣给去除掉,直接拍成像是《镜子》或者是《八部半》那种现实虚幻互溶的影片,那一方面它的票房会惨败,而另一方面意义则会更加隽永。

诺兰的《盗梦空间》将“套层结构”简单化,更容易被大众接受

著名的《持摄影机的人》使用的是一个缜密的套层结构。表面上,这部电影拍摄的是苏联劳动人民的生活、城市的发展和政府的功绩。而内在,这部电影表述的则是摄影机如何记录生活,电影人怎么制作电影。从内层结构开始,“电影即眼睛”的纪录状态就开始了一种“全知型视角”开始对整个世界进行了解构和重建。这是一部伟大的电影,那种自我曝露的拍摄手法,让人明白了操作摄影机的“人”的存在,同时也揭露了虚构影像的可能性——这种套层结构在这部电影里展示了一种“自我反省”的态度——这对于电影这门艺术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片段性结构】一缕缕的衣服,就能称为时尚么?

如果说,一个故事既不是顺叙,也不是倒叙或者是插叙,那么我们要如何来评价它或者是欣赏它呢?似乎只有一头雾水地看一遍之后,然后从剧情中找到一些些紧密相连的蛛丝马迹,自己在脑子中把故事捋顺,最后找出事件的真相和真正的剧情。这种电影被很多人叫做烧脑片,原因就是看不明白,而一旦看明白了,其烧脑的乐趣也就随之而终结。诺兰的处女作《追随》以及《记忆碎片》;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和《妖夜荒踪》都属于这种类型。不同的是,诺兰依旧是稳扎稳打、不偏不倚的导演,故事捋顺了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是喜欢玩虚的林奇,则把各种梦境、各种顺序打乱了放在电影中,从而产生了大量的“解读可能性”。

《云图》包含了六个不同时空的故事,在电影叙事上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这种“乱叙结构”是一种非主流的结构,因为要把这种东西给拍好并且拍明白,需要导演对故事了然于胸,而且要在每个片段化的叙事中保持故事的焦点和戏剧性的小高潮并制造悬疑,吸引观众继续观赏下去。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云图》也是这样的一种结构。一大堆小故事,相同的能产生回响的演员以及某种宏大的叙事和吊诡的主题,都令这部电影在叙事上不同凡响。或许,这是一部极具个性的影片,令人着迷又令人“厌恶”。但是三个著名的导演——其中一个还是玩结构的行家里手——的共同努力,使得这部电影在叙事上卓尔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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